貴州理工學院大三女生李安花有個奇特的“工作后遺癥”。走在路上,看到路燈、垃圾桶,她總是下意識地上下打量:路燈有多高、間距多少米?有時,她還會打開手機,標記路燈或垃圾桶的位置。
這個“后遺癥”來源于去年暑假。去年7月初,她和30多名教師、同學受貴州省錦屏縣委托,到縣里為當地3個村莊編制規劃。這群高校師生要做的工作,是貴州省鄉村振興圖景中的一小塊拼圖。
如今,他們參與的拼圖越來越大。
初到東莊
到了錦屏縣,30多名師生分頭前往3個村莊。李安花去的東莊村距離她的家鄉劍河縣只有一山之隔,一進村子,李安花感到一陣親切,“好像回家了一樣”。
路途的艱險讓師生們記憶猶新。東莊村到錦屏縣城的直線距離不遠,但開車需要兩個小時,路陡,彎多且急。有個老師覺得,從縣城到村里,“簡直有100個彎”。事實上,單是從鄉鎮到村里這12公里,就有193個彎。
村里優美的風景讓大家忍不住贊嘆。大片的梯田,從山腳到山頂,極為壯觀。向對面山上望去,滿眼都是綠色,密實的綠色是水稻,稀疏的綠色是還沒開花的金絲皇菊。村里還有個小瀑布。
優美的自然景色之下,是略顯破敗的村貌。東莊村曾是深度貧困村,人均耕地不到1畝。村里的路狹窄、老舊,有的沒有硬化,有的已經破損。青壯年大都外出,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、婦女。
村里平地少,村民的房屋沿山分布。早先村民用鋤頭刨出臺階,每天從這臺階通行。后來臺階做了硬化,但時間久了,水泥已經開裂。
東莊村小分隊的10余名師生分成三四組,在村里這五六天,他們要將全村村民悉數走訪一遍,還要查看村里的整體環境、景點、產業等。
訪談的內容五花八門,包括村民家的情況、人口、孩子上學的訴求等,重點是要聽取村民對于村莊改造的意見。
東莊村以苗族、漢族為主,還有少數侗族村民。在這個多民族混居的村寨,訪談時還要關注到各民族的文化習俗。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院長黃婭注意到,漢族村民家里供著祖宗牌位,苗族村民則供奉子孫橋——苗族人認為,橋能送來子孫,象征著多子多福。在規劃中,各民族村民的意見都要尊重。
黃婭負責主持錦屏縣的規劃項目,也是東莊村的帶隊老師。黃婭堅持認為:要做好村莊規劃,就要聽取每一戶村民的意見,“村民是一個地方的主體,我們必須聽取他們的意見,才能讓他們受益”。
為村莊繪制圖景
清早起床時,滿耳鳥叫聲,山腰上云霧繚繞,師生們吃了簡單的早飯就準備開始當天的工作。
走訪村民不算輕松。全村有401戶人家,有的農戶不在家,由村干部提供資料,或打電話聊聊,即便如此,一個小組平均每天也要走訪四五十戶。李安花從小習慣了爬山,但一天的走訪工作結束后,她還是覺得腿疼腳麻。
李安花和另外兩名同學跟著一名教師和一名村干部入戶走訪。這位人文地理與城鄉規劃專業的女生負責查看農戶家的廚房、廁所等基礎設施,她要留意村民家的廁所是水廁還是旱廁、豬圈有沒有改造等。建筑學專業的同學負責查看、記錄建筑的整體構造和內部布局,環境設計專業的同學主要負責和教師一起訪談村民。
實際訪談中難免遇到困難。村里年輕人少,老年人多,建規學院的年輕教師張李楠發現,有的村民對于很多東西都沒有概念,體育鍛煉場地、公園、廣場等城鎮居民習以為常的設施,他們沒有接觸過,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。
此前,這支規劃團隊已經跟村干部、村里的黨員等開過座談會,他們對于村莊有明確的期待:入村的道路要拓寬,道路兩旁可以布上花海;產業路、機耕道要修好,讓村里的路網暢通起來。
走訪結束后,張李楠總結,村民大都期待做好基礎設施,垃圾桶、交通設施都需要增設。不少村民不約而同地提出,希望修好污水管道。
駐村第一書記隋元明說,在東莊村,海拔最高的農戶和最低的農戶垂直距離有400米。對于沿山居住的村民而言,污水管道是必需的設施,如果污水直排,就可能沿著山坡流到下面的村民家里。過去,各種污水都通過同一根管道排出,而這些溝渠已年久失修,有時生活污水乃至糞水還會溢到臺階上。李安花也聽村民說,一下雨,管道里的污水就會沖出來,臭味很大。
除了硬件設施,村莊的文化、產業也是規劃的一部分。黃婭組建團隊時,除了本學院的教師外,還特意邀請了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民族學的教師藍文思,以及研究經濟學和鄉村治理的教師。
在村里訪談時,藍文思有個意外收獲。東莊村的“十二詩腔苗歌”是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,它的歌詞一半是漢語,一半是苗語。在藍文思過去的調研經歷中,從未見過這種特殊的文化現象。
“十二詩腔苗歌”講述了民族遷徙、融合的歷史。明清時候,做木材生意的漢人進入苗寨,在此繁衍生息。更特別的是,村里的苗族楊姓和漢族楊姓共用一本家譜,異源合流。
在這名民族學博士的眼中,每個村子都有各自的文化特色。她負責從文化的角度為規劃團隊提供信息,真正做到“一村一規劃”。而且制訂規劃時,要充分考慮當地村民的文化意愿,比如若要新修建筑,“既不能完全按照苗族建筑來建,也不能完全按照漢族建筑來建”。黃婭認為,“規劃不只是硬件的東西,要有‘魂’”。
東莊村的林地資源豐富,規劃團隊建議村民發展林下經濟,種植中藥黃精。
他們為這個村子確定了“五彩森林帶”的主題,杜鵑、金絲皇菊、梯田會在不同季節帶來各種色彩的景觀。
到了夜里,漆黑一片,山路沿途的路燈星星點點,勾勒出村莊的輪廓,這讓藍文思想起宮崎駿的動畫電影《螢火蟲》。這樣的夢幻場景成為東莊村規劃的另一個主題。
藍文思經常到村里做田野調查,白天走訪村民,晚上整理當天的訪談資料,最遲要熬到夜里一兩點。這是藍文思第一次跟建規學院的師生一起做項目,她看到,他們有時要熬到夜里三四點,趕在當天把圖做出來,村里調研的最后一天,他們干脆熬了個通宵。
在每天10小時、持續數天的高強度調研走訪后,東莊村的未來面貌逐漸清晰起來。
村莊的未來
在村里調研,條件不算太好。女生住在村小的宿舍里,男生借住在村民家,地上鋪張涼席就是床鋪。
但村民的熱情彌補了簡陋的條件。張李楠記得,去一個老奶奶家走訪時,她熱情地拿出家里僅有的南方黑芝麻糊沖給大家喝。每天吃飯時,李安花發現當地村民總在變著花樣給他們做飯,總想讓他們挨個嘗嘗當地特有的菜肴——自家曬的蕨菜干、山上挖的竹筍,甚至還有七星魚。李安花知道,這種尾巴上帶有星星斑點的小魚生活在附近的河里,很難找??沙霈F在他們餐桌上的七星魚個頭還不小,“一看就是去山溝里特意抓來的”。
對于李安花來說,參與過規劃項目后,課本上“公共服務設施”“景觀小品”“土地處理”等抽象的概念變得鮮活起來。它們是村口道路兩旁的路燈、垃圾桶,不同用途的道路上,路燈的高度、間距都不相同。他們為東莊村規劃了4米寬的產業路,高七八米的路燈,便于大車通過。
過了半個多月,張李楠帶著設計效果圖又返回東莊村,給村民代表做了效果演示。黃婭希望,通過這樣不厭其煩地反復溝通,“做一個能真正落地的規劃”。
對于當地人來說,鄉村規劃往往承載著對未來的美好希望。
黃婭和同事曾為貴州銅仁的臘爾山紅色巖溶景區做過規劃,這個景區成立已有10余年,但名氣不大。黃婭來到景區時是一個工作日,沒看到游客,只有幾名村民。她聽說,周末和節假日會有些外地游客,但不多。
那是黃婭第一次見到紅色巖溶景觀。大片大片的紅色巖石裸露在地面,走在小徑上,身處紅色巖石的包圍之中,她感到非常震撼。黃婭聽資源與環境學院的同事說,紅色巖溶在地質研究中有很高的價值。
黃婭綜合當地的紅色巖溶景觀、紅苗(苗族的一支)、紅色文化和1萬畝紅楓,提出“四紅”的設想,還設計了“紅楓”“紅苗”等不同風格的民宿,以及4種風格的休息亭、凳子、垃圾桶等景觀小品。
當地政府和村民都希望景區發展起來,附近村莊的青壯年村民平時在外地打工,如果景區人氣旺了,他們節假日可以到景區幫忙收門票、做小吃,在家門口賺錢。
東莊村的規劃結束后,故事還遠沒有結束。
過了幾個月,施工隊開工。張李楠經常在駐村干部隋元明的朋友圈里看到村莊的近況:金絲皇菊開花了,黃精的種苗種下去了,仿古步道、石板路鋪設起來了……施工隊時不時聯系這支規劃團隊,詢問設計細節。村里還想請藍文思幫他們修村志、整理“十二詩腔苗歌”的歌詞。
做規劃項目這十幾年來,黃婭感覺到村莊也在悄悄發生變化:村支兩委的干部能力有了明顯提升,以前擔任村干部的村民主要靠威望,現在的村干部文化素質、管理能力等都比過去高了不少,而且大多在發展產業方面有過人之處。
每次做鄉村規劃,召開村民大會是必經程序。以前開村民大會,一到詢問村民意見時,現場頓時鴉雀無聲。如今開會,村民你一嘴、我一嘴,說得熱鬧。
作為貴州省質量技術監督局派駐東莊村的第四任駐村干部,隋元明希望改變村里的幫扶方式,真正實現從“輸血”到“造血”的轉變。這些希望正隨著金絲皇菊和黃精綠色的種苗一起生長。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雅娟 來源:中國青年報